▲駱馬湖噴泉
越噴越高的噴泉噴不動了本報記者 丁菲菲 《中國青年報》(2015年09月23日 09版)
如果要在高大壯觀的噴泉下拍一個經典凄美的愛情場景,用不著去拉斯維加斯、迪拜等地取景,李艷環隨意一指,就能給國內的導演提供很多選擇。即使在嚴重缺水的新疆、山西等省份,他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
不過現在這些噴泉還能不能噴水,他就不知道了。
李艷環是一家噴泉水景建設公司的老總,從2003年起,他就撲到噴泉水景建設的火熱浪潮中,前些年每年能有接近兩億元的工程款,“大部分是政府工程”。他觀察到,10多年間,噴泉已經遍地開花,幾乎“每個市都有一個”。不斷刷新噴射高度記錄的噴泉,屢屢成為新聞主角。
如今,噴泉再次成為新聞主角。這一次,因為閑置或拆除。
“噴泉閑置太正常了,當年建設不就為了炫嘛!”李艷環說。噴泉水景專家委員會主任張存民也認為噴泉閑置或拆除理所當然:“處處是千萬元投資的大噴泉,注定是個耗水耗能的奢侈品。”
領導喜歡什么?答案再簡單不過:得高、得大、得第一
從2003年進入這個行當起,李艷環的生意就一直不錯,總有一些人找上門,請他的團隊去施工建設。也正是看到了這個行業的紅火,他才進入這一行的。
10多年中,他公司建設的噴泉遍布全國各地。如果在地圖上用紅點標出這些噴泉項目,“東部省份是密集一片紅,浙江、廣東等地一個縣里都有好幾個”。
生意一紅火,競爭自然也不少。據業內權威人士張存民介紹,全國性的行業協會噴泉水景委員會于2001年成立時,加入協會的企業只有7家,現在已經發展到300多家,其中不少是2008年前后加入的。不過,這并不妨礙李艷環每年接近兩億元的工程,其中大多是政府工程。
一開始,這位老總就注意到,他每接一個工程,第一、最高、最大這樣的字樣,總會出現在項目方的要求中。多名噴泉水景建設公司的老總證實,領導喜歡什么?答案再簡單不過:得高、得大、得第一。
“領導口味不同,有的喜歡高,有的就喜歡大。”李艷環回憶說,“他們之間還有競爭。”
李艷環的公司成立后不久,連續在浙江某市做了3個噴泉項目。他記得,當該市一個區的噴泉項目完工后,另一個區的領導一看不錯,就投更多的錢,要他做一個更大的矩陣噴泉出來。等這個矩陣噴泉做完,該市另一個區縣的領導來參觀,又提出要花兩倍的錢,在自己的轄區做一個聲控加旋轉噴頭的噴泉。
2009年,李艷環接到河北某市的一單生意,6000多萬元。該地政府的核心要求就是,噴泉能噴216米高的水柱。因為要迎接2016年的一個國際博覽會,為取吉利紀念之意,政府要求必須能噴到“216米”。
作為業內專家,張存民也經常碰到類似的情形。
“最火爆的那幾年,被各地十幾二十次地問是不是第一。”在天津文化中心廣場噴泉旁的一處茶座,71歲的張存民說道。毫無例外,天津這個投資5000多萬元的噴泉建成時,也有人請他判斷“是不是第一”。
在他的印象中,1999年之后,高大噴泉密集出現,門檻不斷抬升,基本都在160米以上。
翻閱新聞,可發現“第一”的記錄不斷被刷新。
1999年,廣東河源新豐江音樂噴泉最高可噴169米,號稱亞洲第一。2002年,這一稱號被呼和浩特如意河噴泉奪走,噴射高度增加了3米。此后,噴射高度增加到186米、188米、191.25米。很快,“亞洲第一高噴”的桂冠又被江蘇宿遷駱馬湖噴泉以204.7米的高度摘走。宿遷市湖濱新區管委會與承建方還特意請來第三方測量公司測噴高,2012年經英國吉尼斯世界紀錄總部認證,終于以204.7米獲得“世界最高音樂噴泉”的稱號。
“競爭很激烈。”李艷環說道。
在做工程的過程中,他還發現一個變化,一些地方政府的目標變得較為現實:世界最高可以沒有,區域最高必須拿到。2007年,通化音樂噴泉建成,水柱最高噴射高度100米,一直宣傳為東三省最高噴泉。
不過,追求世界第一的腳步并未停止。2013年,廣東增城掛綠新城發布規劃,要建千尺高噴,打造“全球第一高噴泉”。后來項目突然撤銷。
200米高的噴頭,從啟動到噴出水所用的電量頂10萬個10瓦燈泡亮1個小時
音樂聲一起,水柱噴涌而出,隨著音樂的抑揚頓挫不斷變化高度和節奏,在各色燈光的照射下,水柱“舞姿”優美,噴泉色彩斑讕。優美的音樂,變幻莫測的激光背景,整個場面美輪美奐。
這段對高大噴泉的傾心描述,極為相似地出現在多個大型噴泉的介紹中,除了地名不同。“大型噴泉是城市經濟實力的象征。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一個大型噴泉。”一名業內人士稱。
噴泉水柱噴射高度的記錄不斷被刷新,李艷環等所接噴泉建設工程的造價也在不斷刷新,從最初的幾百萬元,已經上升到幾千萬元。有的噴泉工程,造價甚至達上億元。
李艷環等靠噴泉工程吃飯的老總很清楚,水柱噴射上百米高的噴泉,看起來的確很壯觀,但運行成本“很嚇人”。并且,水柱噴射越高,運行成本越大。盡管水柱高度相差10多米,甚至幾十米,從視覺上看,基本沒什么差別。
業內人都知道一筆賬:200多米高的一個噴頭,從啟動到噴出水需要1000千瓦電量。
“頂10萬個10瓦燈泡亮一個小時。”李艷環指著頭頂上的照明燈打著比方。有專業人士換算,這個電量,可供普通家用1.5匹的空調24小時不停地運轉41.5天。
要是算上維護費用,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根據行業內慣例,一年維護費用大致為工程造價的10%,并隨著使用年歲、器材老化程度上漲。比如1千萬元的工程造價,年維護費用需要100萬元。據知情人士透漏,江蘇某大型噴泉一個月的維護費用就是五六十萬元。
有媒體報道,上個月,建于2005年的江蘇南通濠河噴泉在閑置半年后被拆除。這個噴泉,“投資1千萬元,維護、電費1千萬元,建成10年共噴4500分鐘,一分鐘噴掉5000元”。
另外,噴泉還需要配套設施建設,“要花錢的不止一個噴泉”。
“領導就喜歡這樣的,你覺得沒必要,不想做,還有別人等著做。”一名業內人士稱,他所在公司,曾接手北方某市的一個噴泉項目。公司提出,從成本上考慮,應降低噴泉水柱噴射高度,可被項目方拒絕。“咱就是干活的,說了也沒用。”他說。
即便如此高的建設和運營成本,也未阻止這一“奢侈品”在各地規劃主導者的版圖上火熱興起,且規模越來越大。
據媒體報道,西安大雁塔噴泉占地252畝;洛陽噴泉總占地455畝;天津千萬元投資以上的大型噴泉至少5個;多河網密布的武漢市有8個。
李艷環的公司在長春市一條街上就建了4個噴泉。另一家公司在蘇州一個工業園區也建了4個噴泉。即便缺水的山西、陜西、寧夏、新疆也毫不落后,以一地至少4個工程的量,鮮明地列在一家噴泉建設公司的地圖上。
項目方有項目方的考慮。比如獲吉尼斯“世界最高音樂噴泉”稱號的宿遷駱馬湖噴泉,原本設計的主噴高度為199.6米,“與宿遷建市之年(1996年)相呼應,充分展現了‘力拔山兮氣蓋世,宿遷兒女志氣昂’的宿遷精神;李艷環接手的那個造價6000萬元的噴泉,主噴設計高度為216米,因為在2016年,該市將有一個大型國際博覽會。
沖動還體現在規劃主導者對速度的追求上。由此,李艷環等也一直在創造“奇跡”。有一個項目方曾要求“十一前必須完工,紀念建國60周年”,讓一個原本計劃8個月完工的噴泉建設工程,縮短為兩個月。
大形勢變了,以前改造就能投1千萬,現在能撐多久就多久吧
生意曾一度紅火的李艷環,這幾年業務進入“冰期”。現在一年能有“一兩個項目就不錯了”。他將公司各個崗位的員工減至只保留1名。
與此同時,不少地方的噴泉,也因閑置或拆除再次進入公眾視野。尤其是上個月,江蘇南通拆除濠河噴泉后,更是引起公眾熱議。這個噴泉,建成10年共噴4500分鐘,平均每分鐘噴掉5000元。有網友評論:這不是噴水,是噴錢!
濠河噴泉主管部門回應,“2005年設計時的使用年限就是10年”。
多名噴泉建設公司的專業人士表示,10年已是使用時間較長的噴泉。
另有媒體報道,江蘇常州2013年投資5800萬元的常州高鐵音樂噴泉已閑置近一年;浙江金華2004年耗資1600萬元打造的“亞洲第一音樂噴泉”,如今處于半報廢狀態,淪為不會噴水的雕塑;浙江嘉興2010年投資近4000萬元打造的“七一廣場”水景音樂噴泉,不到兩年時間內,該音樂噴泉就曾停噴近半年,如今,再次處于長時間停噴狀態。
中國青年報記者致電浙江嘉興噴泉建設方,對方以早已將管理權限轉讓他人為由拒絕回答閑置緣由。問及東部某區噴泉的管理問題,主管部門工作人員則回復“不知道噴泉還開不開,沒法回答”。
曾號稱亞洲第一高噴的東部某噴泉管理處負責人告訴記者,跟上級領導數次提起改造維護事宜卻無下文。“大形勢變了,以前改造就能投1千萬,現在能撐多久就多久吧。”他在電話里嘆息道。
張存民很早就對此發出警告。去年的一次發言中,他再次提及“建得起、養不起、用不起”的現象。“領導一拍桌子,決定要建,市政建設資金出一筆錢就建起來了。可后期的維護涉及多個部門,維護費也不再走市政建設專項資金。”這位多次在行業內直言不要建奢侈噴泉的老專家,掏出當年的發言提綱,“再說,主政領導一走,誰都不想管,誰管誰難受。”
武漢大學城市設計院副院長周婕表示,大型噴泉,只是城市規劃的一個縮影。“拆除說明他們還敢反對前任主政官的業績,總比一堆鐵泡在臭水里強。”不過在她的設想中,不管是曾火熱一時的建設熱潮,還是現在無人問津的閑置,“必須讓當地老百姓知情,把成本一項項列出來,讓他們參與是留還是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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