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意大利首都羅馬觀光的游客,想必都會光顧大斗獸場(Colosseo)和羅馬廣場(Foro Romano)這倆處已經成為羅馬城市象征的名勝古跡。但當大部分人沿著橫貫廣場的圣道(Via Sacra)穿過提圖斯拱門(Arco di Tito),站在古羅馬城南北主干道交匯之處,抬頭觀摩大斗獸場外立面里三層外三層的華麗浮雕時,可能不會對眼前空地上的一片環形古遺跡產生多大的興趣(圖1[1])。然而這片古跡所處的位置本身,便已暗示了它在羅馬城的悠久歷史中所擁有的獨特地位。對大型公共建設項目情有獨鐘的羅馬皇帝們,萬萬不會在如此寸土寸金之地放置無關緊要之物;而曾經佇立于此的那座建筑,在古典時代不僅有著不輸大斗獸場的高辨識度,甚至是象征羅馬城乃至帝國的重要標志物之一。圖1:從大斗獸場向西南方向俯瞰,可見圣道(圖中右側沿柱列遺跡延伸的道路)與君士坦丁拱門(Arco di Constantino)間的空地上有一片不太起眼的古跡
這座如今已經不在的建筑,是一座名叫Meta Sudans的圓錐形噴泉。它的拉丁名很有意思:Sudans是個分詞,意為「流汗的」,這是在形容泉水從噴泉的錐形頂部滲出并沿錐身流入泉水池內的樣子,十分貼切;而對于「Meta」,則存在著許多種不同的解讀。傳統解讀將其釋為「轉向柱」——這是一種在古羅馬競技游戲(如賽馬、戰車競速)中常見的道路標示物,其功能類似今天隨處可見的交通錐標,會被放置于賽道轉向處以提示競技者提前轉向,或在急彎處以提醒駕車者注意安全(圖2[2])。圖2:赤陶浮雕殘片,現藏于梵蒂岡博物館。該件展示了古羅馬競技場內的轉向柱「Meta」;其類圓錐形的外觀與Meta Sudans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圖3)。
然而對拉丁語中「Meta」(復數形態為「Metae」)一詞的語義分析顯示,將這座噴泉與轉向柱聯系在一起或許并無依據。這是因為在古羅馬語境內「Meta」可以指代幾乎一切外觀為錐形的物體——從伊特魯里亞人墳冢上的錐形尖頂飾到一塊圓錐形的奶酪[3][4],都在其指代范圍內。即使轉向柱在外觀上與噴泉主體有諸多相似之處(圖3[5]),也無法建立二者間的確切關聯。鑒于圓錐形的外觀是所有「Meta」共享的一點特征,以下為了消歧義,我將使用「流汗圓錐」來指代Meta Sudans。
既然說到了外觀,我們就暫且擱下圍繞名稱來源的種種猜測,先看看這座噴泉到底長啥樣。圖3:流汗圓錐的正面復原圖
光看上面這張復原圖或許感受不到什么,但是若將其按真實尺寸復原到現在的位置上,我們便能立刻感知到它的體積之大(圖4[6])。圖4:將流汗圓錐實景復原至它本來位置后的效果圖
據考古學家研究推測,流汗圓錐高約17米,底座直徑約16米[7][8];若只看高度,它竟然比相距不遠的提圖斯拱門(高15.4米)還要略勝一籌——要知道,提圖斯拱門與流汗圓錐乃是落成于同一時代(提圖斯拱門竣工于82年,流汗圓錐完工于89-96年間;二者皆是由皇帝圖密善主持修筑),為什么一座公共噴泉會被修得比歌功頌德先皇一生事績的凱旋門還要高大?
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得先回溯一段時光,回到有「四帝之年」之稱的69年。
尼祿于68年六月自殺后,由奧古斯都一手開創的儒略-克勞狄王朝宣告結束。此后的十八個月內有四人先后因各種契機被擁立為皇帝,由此引發了一輪為爭奪皇位而起的內戰,直到69年年底葦斯巴薌(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在博弈中勝出,受元老院正式加冕為皇帝后,政局才趨于穩定。由葦斯巴薌開創的一朝史稱弗拉維王朝(Flavian Dynasty)。
葦斯巴薌上臺時,羅馬城剛剛經歷過兩次大難。第一次是64年的羅馬大火;奧古斯都執政時將羅馬劃分為十四個區,這場火災一次就燒毀了其中的十個區[9],可見破壞性之烈。而尼祿對于重建被摧毀的城區沒有什么興趣,轉而在災后將大量人力物資調往了新皇宮——金宮(Domus Aurea,圖5[10])的建設項目上。到了他自裁的68年,除了圣道以南、大競技場以西的一部分市政建筑得到適當重建外,羅馬中城區大部依舊是一片燒焦了的瓦礫廢墟[11]。此為第一難。第二場災難則就發生在69年十二月;葦斯巴薌勝利前夕,羅馬城內擁護葦斯巴薌與維特里烏斯(四帝之一,69年四月至十二月在位)的兩派支持者爆發了激烈的街頭沖突,結果引發了又一場火災,導致包括朱庇特神廟(羅馬城內歷史最為悠久、地位最高的神廟)在內,整座卡比托利歐山被燒成一片廢墟[12]。連半個世紀后的史學家塔西佗在寫到這一段時,都按捺不住一肚子的怨氣,痛斥其為「羅馬歷史上最為可恥的行徑」[12]。圖5:尼祿的金宮平面示意圖;這片建筑群將成為弗拉維王朝三代君主改建、擴建羅馬城的主要戰場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葦斯巴薌開啟了他重建羅馬、開拓新城的宏大計劃。這項計劃的核心目標可以用一句話來描述:尼祿已死,弗拉維當立。經歷了提比略的反復無常、卡利古拉的瘋癲日常、尼祿的變古亂常,儒略-克勞狄一朝在羅馬人眼中已然成了暴君與亂政的代名詞。從坐在元老院里的貴族精英到擠在筒子樓里的平民百姓,這會兒都盼望著新皇帝的到來能為不堪回首的過去劃上一個漂亮的終止符。而向來擅于把握機遇的葦斯巴薌,自然不會讓他們失望。
葦斯巴薌做的第一件事是重建新近被毀的卡比托利歐山,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座羅馬城的精神里程碑恢復到它原來的面目[13]。與此同時,尼祿剛剛竣工沒多久的金宮成了他的下一個目標。雖然尼祿并未正式受到「記憶抹煞」(Damnatio Memoriae,即將帶有某人姓名或形象的貨幣、銘文、塑像與文字記載全部清除)的刑罰,但葦斯巴薌還是十分客氣地將金宮內的諸多尼祿塑像改頭換面,重塑成了其他歷史或神話傳說人物。這其中最有名的一例當屬位于金宮前庭的尼祿巨像(Colossus Neronis;圖5中可見)——這尊高達30米的巨型銅像[14],經過反復改造,搖身一變成了一尊太陽神像(圖6[15])。圖6:尼祿巨像/羅馬太陽神像;藝術家的想象圖
除了改造尼祿塑像外,葦斯巴薌自然還要對金宮主體建筑群做大規模改建。位于金宮中央的人造湖泊很快被抽干,周邊柱廊的大理石浮雕也隨即被移除,由此形成的一片開闊地便成為了弗拉維圓形劇場(即大斗獸場)開土動工之處[16]。金宮的其他位于地面上的結構也將在此后的幾十年里逐步被后代皇帝拆除或改建。
之所以說這些,其實就是為了建立起各位讀者對弗拉維王朝羅馬城重建項目的基本理解;因為本文的主角,流汗圓錐,正是這一系列重建項目中的重要一環。
要知道,葦斯巴薌搞羅馬城的重建,其實在指導原則上有兩條路可走:要么復古,要么創新。所謂復古,乃是復奧古斯都、愷撒之古,即在建筑與造像風格上模仿奧古斯都時代流行的古典主義樣式(即藝術史所謂之Augustan Classicism);而所謂創新,便是摒棄現有的建筑藝術風格,創造一套全新的、屬于弗拉維王朝的風格。復古方案的好處是可以將葦斯巴薌和弗拉維家與奧古斯都這位已然神化、權威不可動搖的初代皇帝聯系在一起,為執政添一層合法性外衣,但弊端是無法徹底與名聲狼藉的儒略-克勞狄一朝割斷現實層面的羈絆;而創新方案,好處自然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向人民展示本朝破除舊制度、開辟新世界的決心,但問題是這么做的成本與風險都很高,稍有不慎就可能激起新的民怨。
而葦斯巴薌與其后繼者(他的兩個兒子提圖斯,圖密善先后繼位成為皇帝)最終選擇落實的方案,不出意外地,是復古與創新的有機結合。而流汗圓錐,恰恰是這一方案的絕佳體現。
圓錐形噴泉,在當時算是十分稀罕的設計樣式,在流汗圓錐之前沒有任何已知先例;如果不是為了傳達某種特殊含義,似乎很難解釋的通。而對這層特殊含義的解讀,在2003年迎來了轉機:羅馬大學的Clementina Panella教授指導的對流汗圓錐底座的發掘工作出現重大突破,在噴泉底座6米下的地層發現了另一座圓錐形噴泉的底座遺址,經測定為奧古斯都時代建成[17]。對該噴泉結構與樣式的重建一下子為我們提供了許多非常有價值的信息(圖7[18])。圖7:奧古斯都圓錐的重建模型;錐體材質為泉華,底座為鈣華
這座奧古斯都時代的噴泉被命名為La Meta Augustea,為了保持一致性,以下我將稱其為「奧古斯都圓錐」。
由圖7可見,除了泉水池采用矩形而非圓形外,奧古斯都圓錐從外觀到設計都與流汗圓錐十分相似;尺寸上,奧古斯都圓錐高約16米,圓錐底座直徑3.55米,泉水池長約12米,亦與流汗圓錐大致相當[17]。年代測定顯示該噴泉曾在克勞狄烏斯在位時期因地震而遭到嚴重損毀,后重建,64年羅馬大火則又再次將其燒毀[11];葦斯巴薌上臺時該噴泉的廢址想必還立于此地,后來圖密善興修流汗圓錐時便是直接以其為地基。
在(被尼祿燒毀的)奧古斯都圓錐的舊址上重新打造一座大小、造型類似的新噴泉,其象征意義簡直不能再明顯:讓尼祿的驕奢淫逸成為過去,讓奧古斯都的和平與秩序再臨羅馬。至于流汗圓錐相較于奧古斯都圓錐所做出的種種改動,則也反映了弗拉維君主有效結合復古與創新兩種思路后產出的建設成果。
說到這兒,想必有人會有疑問:如果流汗圓錐的外觀是模仿了奧古斯都圓錐,那奧古斯都圓錐的設計靈感又是來源于何處呢?
對此問題,學者們也存在多種解讀。一種解讀我在開頭已經提到:圓錐形的式樣有可能是在模仿古羅馬競技場里的轉向柱;考慮到這兩座噴泉所處的位置恰是多座重要建筑、多條交通要道匯集之處[19](更有記載認為此地為奧古斯都本人出生之地[20]),在此處建一座形如道路指示標的大型噴泉也就能解釋的通了。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頗具說服力的理論。
其他學者,包括這位主持發掘工作的Panella教授,則認為圓錐形的設計另有其象征之物——它所象征的乃是對當時人而言十分常見的「圣石」(Baetylus,βα?τυλο?,字面意思「隕石」)[7]。所謂圣石,其實就是落到地表的隕石,并且通常是外觀近似錐形的隕石;古希臘人相信這些石塊有生命,并認為它們是諸神的無像顯形(Aniconism,即不使用人形而使用其它物品或符號來描繪與指代神祇),各地都有此類被當做神靈供起來的圣石,尤其以希臘本土和小亞細亞為甚[21][22]。而在羅馬,圣石的地位也不一般;位于帕拉汀山的阿波羅神廟曾出土過一件赤陶殘片(圖8[7]),其所展示的正是兩名禮拜者在崇拜圣石。圖8:出土自帕拉汀山阿波羅神廟的赤陶殘片,描繪了圣石崇拜的景象
圖8所示的這類修長的圓錐形圣石除了被作為神像崇拜外,還和一位具體的神祇有著密切關聯:阿波羅阿古伊斯(Apollo Agyieus,?π?λλων ?γυιε??)。阿古伊斯來自古希臘語表示「街道」的?γυια一詞,因此這個形態的阿波羅是一位掌管道路與公共空間安全的神祇[22]。如果奧古斯都圓錐的設計靈感果真是來自圣石,那么它的定位就不僅僅是一塊顯眼的路標——它還是一個醒目的宗教符號。從它身邊經過的人們,即使對歷史與神話知之甚少,也能夠大體領會到它的象征意義,在心里默念一句:阿波羅神正保佑著我。
這是一個非常有解釋力的理論,因為奧古斯都本人與阿波羅確實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史料也多有記載,其中最有名的一例大概要數決定古羅馬世界命運的亞克興海戰,奧古斯都事后將自己的勝利歸功于阿波羅亞克提亞庫斯(Apollo Actiacus,?π?λλων ?κτιακ??,這個形態的阿波羅是一位掌管航海安全的神祇),并且舉行盛大的儀式,將戰前指揮部所在的那座山丘獻予阿波羅神,之后又在山下的平原建立了一座新的城市——尼科波利斯(Nicopolis,Νικ?πολι?,「勝利之城」)[23],而與阿波羅相關的圣石崇拜也在該城扎下了根[24]。在羅馬城的中心地帶建造一座帶有強烈阿波羅神象征意義的噴泉,的確十分符合奧古斯都本人對城市建設的習慣與預期。
說到這里,讓我們把有關設計靈感的討論先放下,回到噴泉本身。我在本文開頭說流汗圓錐「在古典時代不僅有著不輸大斗獸場的高辨識度,甚至是象征羅馬城乃至帝國的重要標志物之一」,何以見得呢?
證據大致來自兩方面:(一)羅馬鑄幣上對流汗圓錐的展示;(二)其他地區模仿流汗圓錐樣式建造的同類噴泉。
我們先看錢幣方面。首先需要說明一點:圓錐形圣石的形象在古典時代的鑄幣上并不稀奇,早在奧古斯都時代以前就有多個希臘城邦發行過有圣石形象的貨幣(較為有名的例子如墨伽拉、拜占庭、安布拉基亞、阿波羅尼亞等[11];圖9[25])。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直接出現流汗圓錐這一建筑形象的鑄幣。圖9:阿波羅尼亞鑄幣,反面為圓錐形圣石形象;約100BC-30AD
目前已知最早的一款直接出現流汗圓錐的鑄幣,是80/81年前后的一版黃銅鑄塞斯特斯(sestertius,圖10[26]),由鑄造年代可知該版幣問世時流汗圓錐還尚未竣工,因此出現在該版塞斯特斯正面的這幅圖景可以說是一張「效果圖」。圖10:80/81年提圖斯鑄黃銅塞斯特斯;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看圖可知,這版鑄幣正面展示了三座建筑:居中央的弗拉維圓形劇場/大斗獸場,位于劇場左側的流汗圓錐,以及右側一幢身份存疑的二層柱廊廳(對該建筑的鑒別大致分為兩類,一者認為這是大斗獸場結構的一部分[27],另一者認為這是提圖斯浴場的一角[28]);將此三者合而觀之,幾乎是弗拉維王朝二十年改造羅馬建設計劃的一個縮影,象征意味頗強,因而在81年后該版式又被反復使用。
由該版鑄幣的設計還可知曉的是,大斗獸場與流汗圓錐在當時已是有相當知名度的公共建筑,以至于鑄幣者無需再額外添加文字進行標注。而同時期的其他鑄幣,例如幾版正面為灶神廟(Tempio di Vesta)形象的塞斯特斯,則皆有相應文字注釋向使用者介紹所鑄形象的名稱[29]。
從后來的鑄幣記錄來看,「流汗圓錐-大斗獸場-雙層柱廊」的版式不僅多次出現,且已經不再單單局限于一件弗拉維王朝的象征物,而是成為了羅馬這座城市的形象標志物。即使在弗拉維王朝終結、圖密善名聲狼藉之后,該標志也仍然在以各種樣式被使用;這說明對于此后使用該版式鑄幣的君主而言,流汗圓錐所象征的早已不再是某一位君主或某一個王朝的功過得失。甚至在流汗圓錐落成一百三十年后,我們還能夠在亞歷山大·塞維魯(Severus Alexander,222-235年在位)的鑄幣上窺見它的形象(圖11[30])。圖11:223年亞歷山大·塞維魯鑄鍍銅塞斯特斯,反面;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塞維魯的這版銅幣基本延續了自提圖斯時代以來的「流汗圓錐-大斗獸場-雙層柱廊」構圖,不過也加入了部分反映他所處時代的改動。例如這里的流汗圓錐被縮小為了背景,而站在它前方的正是皇帝本人;這一圖景一般被解讀為塞維魯為重新修繕過的大斗獸場舉行落成典禮(217年大斗獸場因遭雷擊起火而焚毀,塞維魯主持了重建[31])。
除了以鑄幣形象存在之外,流汗圓錐還為許多「山寨圓錐」的出現提供了契機。這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兩座位于北非的噴泉,分別在奎庫爾(Cuicul,今阿爾及利亞杰米拉/Djémila)和土加(Thugga,今突尼斯杜加/Dougga)。奎庫爾的這座建于塞維魯時期(193-235年)的噴泉(圖12[32])高約5米,從整體外觀到局部設計幾乎就是一個微縮版的流汗圓錐,甚至連其在城內所處的相對位置都與流汗圓錐十分相似[33]。圖12:位于阿爾及利亞奎庫爾古城中心的一座圓錐形噴泉
考慮到北非并無圣石崇拜的傳統,且阿波羅也非本土神祇,建造奎庫爾這座噴泉唯一可能的靈感來源便是羅馬城的流汗圓錐;這也為流汗圓錐在古典時代的高辨識度及標志性意義提供了進一步的旁證。這與今天在全世界許多地方都能見到微縮版的埃菲爾鐵塔和自由女神像遵循著類似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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